Chapter 08 明年今日
异国他乡,孤单的沈宁夏一直不敢再听歌。如今的她只要听到歌声,就会想到杜维安,就会失神。无论再怎么失眠,再怎么思念,她也没有打开过他发给她的那段语音。
沈宁夏到的时候,唐一峰已经到了。他拿了两杯咖啡,懒懒地靠在栏杆上。他身穿一件黑色的毛呢大衣,脖子上系了条格子围巾,入境随俗,很有英伦绅士风格。
母亲发现了父亲与杜芳华一事后,两人在书房里谈话。她偷偷地推开了门,瞧见了母亲那苍白的脸,上面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色……
“夏夏,维安是爸爸看着长大的,成熟稳重有责任感,他对你是真心的。夏夏,好好认清自己的心,不要那么倔,错过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母亲去世后,她更是恨他入骨。他跑来求她原谅:“夏夏,对不起。是爸爸的错,都是爸爸的错。”她唯一的反应只是冷冰冰地瞧着他:“我没有爸爸!我爸爸已经死了!”
冬日的阳光淡淡地打在他的侧脸,那身着驼色风衣的人,有一双深邃的眼睛和一个高挺的鼻子。正是杜维安。
沈宁夏突然惊醒。环顾四周,这里是她的卧室,熟悉至极,安全至极。可是她的心,却怦怦地乱跳,心慌无比。
沈宁夏这次听话极了:“爸爸。”方黎明满足地笑了,他眷恋万分地摸了摸沈宁夏的头发,而后转身。
如果有幸会面或在同伴新婚的盛宴,惶惑地等待你出现。明年今日,未见你一年。
苹果酥色泽金黄,布朗尼蛋糕上点缀着当季的车厘子,摆在雪白的瓷碟之中,精致诱人极了。苏嘉妮的目光,停顿了数秒,方轻轻地道:“方先生不是多虑,方先生是爱她。”所以爱屋及乌,对她都这般客气厚爱。
她居然哭了!为什么会哭呢?
她漠然的话,字字如刀,伤得杜维安血肉淋漓。杜维安的脸色苍白如纸,不敢置信:“不,我不相信。宁夏,我知道你是爱我的!”
熟悉亲切的气息扑面而来。沈宁夏忽然有种活过来的感觉。这是她生活着的城市,她真的回来了。
“夏夏,爸爸要走了。你再叫一声爸爸,好不好?”
马路上是汹涌不断的车流,沈宁夏上前几步,来往的车子疯狂地按着刺耳的喇叭……方黎明焦急地唤着:“夏夏,危险,危险……”沈宁夏恍若未闻,她转身看着他,一字一字地说:“你听清楚了,如果再让我看到你,我就自杀。”
他那般的笃定,她是爱他的。他们是相爱的!可是结果,却如小姨所说一般。
沈宁夏心头像是上了发条,紧得发涩。她捏着手机,迟迟没有按下通话键。电话锲而不舍,拨到了第三通,沈宁夏忽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苏嘉妮一迭声认错道:“好吧,好吧。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她转了话题,“我老哥也快从美国回来了。我妈妈在我身边一个劲儿地嘀咕,说让我撮合你们两个。”
离开那天,母亲一手拉着她,一手拎着皮箱,来到了外婆的楼下。遇见了熟人,她亦笑脸相迎打招呼:“安姨。”“是啊,回来了。离婚了,没地方去,只好回娘家了。”母亲对自己离婚之事,无半点避讳,落落大方。
嘉妮不过是将往事随口一提,可没想到沈宁夏听后,喃喃地唤着“外婆”两个字,泪流满面。
她并不知道,因为她的隐瞒,会影响到嘉妮的整个人生。不过,这是后话。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沈宁夏紧握着刷子的手一松,整个人便软软地跌坐在了浴室的地砖上。她仿佛做了一件极疲劳的事情,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那是一个安静的夜晚,沈宁夏半夜醒来,蹑手蹑脚地推开了父母的书房……书房里灯光昏暗,母亲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翻着文件,父亲则站在她身旁,一手搭在椅背上,也不知道在跟母亲说些什么,两人对视而笑……极为甜蜜。
“她并不要我的爱。我欠宁夏太多了……一辈子也补偿不了。”方黎明喃喃自语。
他变老了!老得她都快认不出来了!
杜芳华:“维安,小姨最疼你。不过小姨也最不放心你。你不像维和,嘴甜如蜜,你什么都放在心里。但你却是一个最重情重义的孩子。
可她到底还是忍不住,打车去了医院。
他一言不发地戴上了耳机,耳边传来优美动人的旋律,是《十年》的粤语版本——《明年今日》:人总需要勇敢生存,我还是重新许愿,例如学会承受失恋……明年今日,未见你一年,谁舍得改变,离开你六十年,但愿能认得出你的子女,临别亦听得到你讲再见……在有生的瞬间能遇到你,竟花光所有运气……到这天才发现,曾呼吸过空气。
这个世界上真的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不知道是时差的缘故还是心里有事,沈宁夏第二天一早就醒来。拉开窗帘,天才蒙蒙亮。
那样地决绝,决绝得让彼此再没有一丝回旋的余地。
杜维安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他又等了许久,终于是死了心。他疲倦地开口道:“沈宁夏,我第一次庆幸你在婚礼当天逃婚了。”而后,他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可是如今……
沈宁夏的脚步略顿,可是,她还是抬起了脚,一步一步地离去了。长长的婚纱,在绿色的草地上,一路逶迤……
方黎明笑了:“看来,倒是我多虑了。”他亲手用夹子取了一个苹果酥,递到苏嘉妮面前的白瓷碟里: “来,尝尝这个苹果酥……还有这个蛋糕,这些是我们家厨师的拿手点心。宁夏她小时候啊,最喜欢吃甜食了。”
字字如刀片,在他心头划出鲜血淋漓纵横交错的条条伤疤。
这一跳,方黎明真害怕了。他去咨询了心理医生,心理医生告诉他,沈宁夏在一年中经历了那么多,有偏激行为、自杀倾向不足为奇。建议他尽量不要去刺|激她。
沈宁夏狠狠一挣,从他掌心里抽出了自己的手臂:“杜维安,从此以后,我们再不相见。”
那司机欠了欠身:“苏小姐,方先生想见见你。”苏嘉妮眉头一蹙:“哪一位方先生?”
整个世界仿佛被罩在了玻璃罩子里,无声无息地安静。沈宁夏愣愣地把头埋在膝盖里,仿佛这样就可以逃避了。
就那样让方黎明、杜芳华,让方杜两家成了本城最大的笑话。沈宁夏觉得自己本应该高兴地不得了。可是,她没有。她竟然没有一点点报复后的欢欣喜悦。
结果,现在他真的死了。
隔了几日,唐一峰把她叫进了办公室:“英国有一个珠宝设计的培训课程,你有没有兴趣参加?”沈宁夏只问:“时间是多久?”
是啊。他这种坏人,是绝对死不了的。
苏嘉妮推着车子,亲亲热热地揽着她的肩膀:“走吧,我们回家。”
一个月后,英国。
想到心都痛了!
如果不是他去招惹杜芳华,所有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妈妈不会不要她,外婆也不会这么离开。他和杜芳华是肇事者,是所有事情的罪魁祸首。
“方太太,这款也不错,是我们今天刚到的新款,整个七岛只有一件。”“是吗,拿过来给我看看。”
杜维安一直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看着她。他的目光透着怜悯……他命令式地又说了一遍:“去换衣服。”
沈宁夏:“不,你在哄我。你不相信我真的会自杀。”方黎明点头如捣蒜:“不。我相信,我真的相信。”方黎明看见她嘴角一勾,对他露出了一个冷酷的微笑。
医院门口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店铺,沈宁夏进去转了一圈后道:“老板,帮我包一束百合。”
而后,在她纵身往下一跳的刹那,方黎明用尽全力拉住了她。
“杜维安,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一分也没有!”
沈宁夏起身去厨房倒了杯温水,喝了数口,以定心神。她拒绝再想,倒头想继续睡会儿。可是,心慌心颤,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
后来,勉勉强强地睡着了。这一回,没有梦,只是浅眠。
偶尔经过公园,经过马路,经过大超市,沈宁夏也会失神。
手机声在寂静的空间陡然响起。沈宁夏被惊醒,猛地睁开眼,窗外已经大亮了。
拖地的白色婚纱重如千斤,沈宁夏感觉自己几乎要被这重量拖得窒息了。
是杜芳华。
父亲带她和妈妈出去度假。父亲用脸盆接水替母亲洗头……她抢着也要洗:“爸爸,我也要给妈妈洗头。”“好,我们一起给妈妈洗头。”
他拽着她的手,固执地拉着她往卧室走。沈宁夏挣扎着甩开他的手:“我为什么要去葬礼?凭什么去?”
苏嘉妮嫣然一笑:“谢我什么?”沈宁夏:“谢谢你一直貌美如花地陪在我身边呀!”
唐一峰:“适应就好。”沈宁夏:“公司的同事可好?”唐一峰点了点头:“都还是老样子。”
屋子里干净明亮,被褥上有太阳晒过后的暖暖味道。这一切都是苏嘉妮所为。沈宁夏心里亦是暖暖的:“谢谢你,嘉妮。”
方黎明喝住了她:“你给我站住。”他第一次这么严词厉色,“夏夏,你怎么恨我都没有关系。可是,这一切与维安无关。”
沈宁夏诚实地点头:“好看。”苏嘉妮娇笑:“要不,我全买了?难得我都喜欢。”沈宁夏正要搭话,忽然见门口处的工作人员拉开了两扇高大的玻璃门,恭敬客气地欠身:“方太太,曾小姐。”
沈宁夏蹲了下来,瑟瑟地环抱着自己。
还有他低低的呼唤:“宁夏。”她心中像是落下了雪,冰冰的,簌簌地一直下,一直下。
后来的后来,她偶尔只能从电视报纸等媒体上看到他。世界上大约没有任何人可以体会到她那种隔着报纸杂志电视看到亲生父亲的感受。咬牙切齿有之!悲伤愤恨有之!还有很多奇怪幽微的感觉,仿佛是思念牵挂。虽然她每次告诉自己,那种绝对不是思念,仅仅只是恨而已。
两人到了一家苏嘉妮相熟的品牌旗舰店,苏嘉妮试了一件又一件,在宁夏面前花蝴蝶般地翩然来回:“好看吗?”
眼前的马桶干净如镜子,明晃晃地可以照见她的脸了。
小姨杜芳华知道他要跟宁夏结婚的时候,曾经又与他进行过一次长谈:“维安,小姨从小与你一起长大,名义上是你小姨。但我们只相差七岁,在小姨心目中,你不单是我侄子也是我弟弟。你与维和两个人,小姨打小就偏心你。因为你从小就懂事听话,给大人分担家务,从不给大人添麻烦。”
回到了七岛,总是会遇上的。可是沈宁夏没有料到她与杜芳华的再见会如此之快。
在婚礼当场悔婚的沈宁夏,第二天如常地出现在了办公室。由于方黎明的缘故,她没有邀请任何同事,所以办公室里的人都不知情,待她还是一如过往。只是,沈宁夏偶尔会愣神。重新来到这个熟悉的环境,竟恍若隔世。
沈宁夏脑中浮现出了那天他捂着胸口后退的苍白神色。她忽然悔恨不已。她明知道他患有心脏病的,受不了刺|激的,可还是口不择言地用最恶毒的话去刺|激他。她那么的坏,总是千方百计地想去伤他。
她点头:“还算OK吧!”
门口处,空荡荡的……一阵穿堂风悠悠地吹过,沈宁夏忽觉脸上一片清凉。她慢慢地伸手摸了摸,竟然摸到了一片湿润……是泪!
窗外,是一地明媚的流光。
沈宁夏偶尔跟母亲去买菜,她经常看到父亲坐在楼下的车子里等候她们。父亲推开门,欲唤母亲。沈宁夏拉着母亲的手想停下,母亲却总是目不斜视地离开。身后的父亲,不敢追上来,远远地看着她们离去。
“宁夏……”身后的杜维安低低唤她。沈宁夏没有再停顿,亦没有回头,所以她不会看到杜维安惨烈痛苦的脸色。她走的每一步都仿佛赤足踩在刀刃之上,鲜血淋漓。
来电号码异常熟悉,是杜维安的。两人自婚礼一别,彼此便再没有过任何联系。
方黎明淡淡微笑,隐隐苦涩:“是啊。她是不是从来没有在你面前提起过我?”苏嘉妮诚实地点了点头。
这一路,杜维安有多疼,她就有多痛!
“你以为我这段时间对你态度好点儿,就意味着我原谅了你吗?不可能。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你的。”沈宁夏毫不留恋地转身。
杜维安苍白的脸,从此以后,一直深深地刻在了沈宁夏的心上。
她慢慢松开了握着栏杆的双手,在桥边做出了一个飞翔的姿势。方黎明惊骇住,连连后退:“好好好。夏夏,我答应你,我再不出现。我以后再不出现在你的面前。你快下来。”
苏嘉妮欲言又止:“宁夏,我是不是你最好的朋友?”“是。”
苏嘉妮是在传说中的超级富豪专属病房见到方黎明的。方黎明对她极和蔼,吩咐人端了咖啡、点心与她。
沈宁夏一直记得自己在婚礼上说出那句“对不起,我不愿意”时,杜维安原本幸福的笑容冻结在了脸上,之后再没有解冻。
唐一峰:“半年。”沈宁夏静静地站着,只答了一个“好”字。
很多个晚上,她似睡非睡的时候,会察觉到父母齐齐亲吻她,一个亲左脸,一个亲右脸,痒痒热热的。他们的声音轻轻地,仿佛是仲夏夜的微风吹拂:“夏夏,爸爸爱你。”“夏夏,妈妈也爱你。”沈宁夏只觉胸口的地方暖暖的,像住进了一个小太阳,安心无比。她侧了侧头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然后甜甜地进入了梦乡。
母亲沈慧宜带她回到外婆家后,父亲不止一次地来找她。可是她每次都板着脸,转身就走,不肯对他说一句话。他买她爱吃的零食,硬塞到她手里,她都是随手扔掉。
方黎明:“苏小姐,我一直想见你,想跟你说说话,聊聊宁夏。”苏嘉妮双手放在膝盖上,甚为拘谨:“方先生,您真的是宁夏的父亲吗?”
沈宁夏看到了很多很多人:杜维安、杜芳华、方宁睿,杜氏全家……
半年未见的苏嘉妮穿着裸粉色的及膝裙,笑吟吟地站在出口处,珍珠般莹莹地吸引住了许多目光。她热烈地拥抱了她:“终于回来了。再不回来我就准备跟你友尽了。”沈宁夏:“是谁说要去看我,顺便把英国都玩遍的。结果,什么都食言了。我跟你友尽才是真的。”
苏嘉妮垂下眼,似有话说:“宁夏,我……”沈宁夏进卧室整理衣物:“干吗吞吞吐吐,一点也不像你。”
苏嘉妮小心翼翼地说:“杜维安来找过我。”沈宁夏侧着脸,一直沉默。
在国外的这段时间,长如一生,又短如一瞬。
蓦地,她听见杜芳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已经报复过,也成功了。
七岛的夏天,阳光炽热,沈宁夏站在几十度的大太阳底下,却浑然不觉一点儿热。她环抱住瑟瑟发抖的自己,终于明白了过来:方黎明真的死了。
沈宁夏自然不知道父亲去咨询了心理医生。只知从此之后,他就真的再没有出现。
她一直没有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全部故事告诉嘉妮,只说父母离婚,她被判给了母亲。那个时候的沈宁夏只是不想让单纯善良的嘉妮知道,人世间还有那么多的丑陋与悲伤。很多的伤心事,她一个人默默承受就好。
电梯被清洁人员擦拭得明亮照人,沈宁夏隐隐能看见自己长发披肩的模样。
因为他死了!死了,就意味着此生此世,她再也见不着他了。
那个当年让她骑在脖子上,四处飞奔的父亲,那个儿时为她剪手指甲脚趾甲的父亲,那个拉着她的手去动物园看老虎、狮子的父亲,那个家长会后小朋友都纷纷羡慕的父亲……再不是记忆里的模样了。
沈宁夏整个人仿佛被人从冰窖中打捞出来,不停地打摆子。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子过了多久……直到又一通电话打了进来:“医生宣布抢救无效。方先生已经走了……”
回来的第二天,苏嘉妮以再度熟悉七岛的名义,带沈宁夏逛购物街。
苏嘉妮笑道:“我想说我晚上订了餐厅,为你洗尘接风。”沈宁夏也不跟她客气:“那是必需的。”
沈宁夏昏昏沉沉,不知道自己在地上坐了多久。直到有人轻轻蹲下来,温柔地拥抱住了她。那个人在她耳边心疼地叹气:“宁夏。”是嘉妮!
“因为我跟宁夏的妈妈离婚了,后来她母亲也因这件事情去世,所以宁夏一直恨我。这些年来,她一直不肯见我,也从未叫过我一声爸爸。”方黎明言简意赅,仿佛不欲多言。
“曾小姐,很适合我们家维安。她真心地喜欢维安,也真心地对维安好。最重要的是她不会伤害维安!
沈宁夏去开门,赫然看见站在嘉妮身后的杜维安。那么久没见,他瘦了许多。他怔怔地瞧着她,视线最后落在了她的脚上。沈宁夏低头,这才发现自己一直赤着双足。
午后的阳光暖暖地照射进来,一室亮堂堂的光。方黎明慈爱地瞧着苏嘉妮:“你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我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杜维安,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在做戏,都是为了报复你们!”
沈宁夏似忆起了什么,忽地沉静了下来。
连心地善良的嘉妮对她的做法也十分不认同。她悔婚的那个晚上,苏嘉妮义正词严地责备她:“宁夏,你怎么能这样做?你要是不想跟杜维安结婚,取消了就好,你怎么能够这么对他!”沈宁夏只是把头埋在膝盖里,疲累不堪道:“嘉妮,让我静静。”
隔着蕾丝面纱,视线尽头是苍翠欲滴的草坪。沈宁夏发觉自己竟不敢再瞧杜维安一眼:“杜维安,其实我跟你在一起,我答应和你结婚,都是为了报复杜芳华,为了报复你们杜家而已。”她违心地说着字字绝情、句句寡义的话。
她疯了一般,说尽了世间最恶毒的话,然后成功地看着他捂着胸口后退,脸上惨白得像是被人狠狠打了几巴掌。
“方黎明先生。”闻言,苏嘉妮不由得一愣:“方先生找我?”
进入医院电梯的时候,大约是太早了,所以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沈宁夏抱着花,看着两扇电梯门渐渐合上。22层的按钮就在她眼前。沈宁夏的手在离按钮几厘米处停顿了片刻,才鼓起勇气按了下去。
窗外已经灰蒙蒙的了,亮光一点点地从地平线那头由远及近地推过来。
父亲方黎明正躺在床上,侧身而睡。她站在床边,多年来第一次仔仔细细地打量他。浮肿的眼皮眼袋,鬓角处的白发,松垮的双下巴……沈宁夏第一次发现他居然衰老得如此厉害。
就这样,她被派到了英国。
每一句歌词都贴切地仿若量身为他打造。
车子停下来的时候,苏嘉妮瞧着面前的医院大楼,不禁一愣。司机微笑着说了一个“请”字。
可是,父亲站着,一直等一直等,竟然白了头……沈宁夏不敢相认,迟疑着上前,怯怯地唤了一声:“爸爸。”方黎明望着她,像小时候一般地宠溺微笑。他温柔地揽住她的肩膀,将她拥进了怀里:“夏夏,爸爸要走了。爸爸要去祈求你妈妈原谅了……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
“那你是不是应该告诉我你跟杜维安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宁夏再度缄默。苏嘉妮叹息一声,起身离开:“你好好睡一觉,我明天再来看你。”
沈宁夏别过头,异常坚决:“我绝对不会去的。你死了这条心吧。”每一个字,她都说得斩钉截铁。
杜维安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并不跨进来:“换件衣服,跟我去葬礼。”“我不去。”
那个人死了,她高兴都还来不及呢!为什么会哭呢?为什么泪掉得这么多?多到她都来不及擦呢?
桂花小区里种了不少的三角梅,大约是房子落成时栽种的,有几十年的历史了,各色的花瓣团团地簇拥着绿叶盛放着。
她听见父亲的祈求:“慧宜,是我的错……请你给我一次机会。”
那个下午,苏嘉妮安静乖巧地做了一个聆听者的角色,良久后,她才开口:“宁夏她对我说过她想开一家自己品牌的珠宝设计小店,前面是店铺,后面是工作室……她说……”
沈宁夏双手捂着脸,喃喃着:“妈妈……外婆……”
母亲决绝地要求离婚,每个字都掷地有声:“方黎明,任何事情,我都可以为了宁夏给你一次机会。但是这件事情不行!”
杜维安的目光冷冷沉沉地望着她:“去换衣服。不然,你以后会后悔的。”沈宁夏仿佛听到了一个世间最大的笑话,“哈哈哈哈”地笑弯了腰:“后悔?我怎么会后悔呢!你知道吗,这些年来,我每天都恨不得他早点死。他死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为了表示庆祝,我还要去旅游。”
出席婚礼的所有人都惊骇了,大家一时间呆若木鸡,回神后则面面相觑,完完全全不知道怎么会出现这种戏码。
苏嘉妮叹了口气,揽住了她的肩头:“你好好休息。想什么时候跟我说都行。我会永远在你身边的。”她说起了过往,“我答应过外婆的,会陪在你身边。”
杜芳华所说的单氏医院在城西新区,从沈宁夏所在的窗户望去,自然是望不见的。沈宁夏轻叹了一声,进浴室梳洗。
杜维安的声音低了几分,仿佛疲倦到了极点:“方先生的情况很不好。发现的时候,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了……医生正在抢救‘嘘’的噤声。你……尽快赶来。”
两个月后,唐一峰出差来看望她。两人约在了河边长堤见面。
两大两小的四只手在母亲乌黑的长发间穿梭,揉出无数的泡沫。她故意问:“妈妈,我跟爸爸一起给你洗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幸福啊?”母亲微笑的眼角,有深深浅浅的细纹:“是啊,妈妈好幸福。妈妈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异国他乡,举目无亲。可是在国内又何尝不是如此。很多时候,除了苏嘉妮,再没有什么别的人可以因为她的欢喜而欢喜,因为她的哭泣而哭泣了。
她以为一切都会过去的。可是,都已经半年了,她只远远地看到他的侧影,为何仍觉得心口处痛如刀绞。
最伤他的是她的话:“如果你觉得那是爱的话,那肯定是我演技太好的缘故。”
沈宁夏将洁厕液倒入马桶,,用刷子唰唰唰地洗了一遍又一遍。
“如果你觉得那是爱的话,那肯定是我演技太好的缘故。”
“没有了。”杜维安失魂落魄地坐在她面前大半天,再没有其他话语了。
杜维安脸上的血色一点点地褪去:“不,我不相信。宁夏,你说谎。你是爱我的!”
苏嘉妮永远记得沈宁夏出国后的某天,她从咖啡店买了一杯咖啡出来,忽然听见有人唤她:“苏小姐,你好。”是一个穿了藏青色制服的司机,苏嘉妮并不认识他。
刚开始上课的时候,沈宁夏凭着从小打下的美术基础,加上大学四年所学,并不觉得累人。可是某天,当她信心满满地把艾米丽老师布置的作业交上去,艾米丽把她叫了过去:“宁夏,你的感觉很好。不过设计是要尝试新的、特别的东西,要做别人没有做过的事情。我觉得,作为一个设计师,一定要懂得尝试一些新的想法与构思,这样才能突破。我希望你可以不断地进步,不断地突破自己。”
小区依旧拥挤嘈杂。站在楼下,可以听见隔壁楼的麻将声,有人将桌子一拍:“哈哈哈,和了。”有电视里播放的铿锵悦耳的戏剧声,还有小孩子哇哇的尖锐哭闹声夹杂着母亲的厉声训斥:“叫你不听话,叫你不听话……”
她想象着跳下去后失重的感觉,仿佛母亲会在下面接住她。
沈宁夏没有止步。这条路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但是她没有选择,只能继续往前走。
沈宁夏坐在高背的老虎椅沙发上,翻看店里的商品目录。面前是一排五彩缤纷的时装,透过空隙,她可以清楚地看到杜维安下车的身影。他绅士地替曾静如拉开了车门,然后上车而去。最终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
每次只要一想到杜维安苍白的脸,不可置信的受伤的眼神,她就像是被人捆绑在了巨石上一般,重重地抛入海底,一直沉一直沉……
沈宁夏拉住了她的手臂,语气低弱:“嘉妮,等过些日子,我把我的故事原原本本告诉你。好不好?”
方黎明踉跄地追了几步,语重心长,近乎哀求:“夏夏,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维安他真的很爱你。”
方黎明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
杜维安的声音凝重无比:“方先生心脏病突发,现在正在抢救。你立刻赶来。”心脏病突发……沈宁夏踉跄地后退了一步,忽然害怕了起来。她听见自己说:“我不去。”
“说了我不去。”说罢,她便按掉了。而后漫长的时间里,沈宁夏一直呆呆滞滞地凝望着掌心里的手机……
“夏夏,你不要那么倔。你要看清楚自己的心。”
沈宁夏泪流满面地抬起头:“嘉妮,杜维安说他死了……”苏嘉妮显然知道她口中的“他”是谁。她长叹一声:“宁夏,我陪你去葬礼好不好?”
不出片刻,曾静如换了衣服出来,那是最新一季的紫色蕾丝长裙,穿在她身上,十分的飘逸美丽。杜芳华赞了一声,便吩咐道:“帮我把这件衣服包起来吧。记我账上。”
一时间,品牌旗舰店里唯有导购员那轻柔的话语之声:“方太太,那款裙子很配您的气质,要不我去拿过来给您试试?”
杜芳华收回了视线,转身离去前扔下了一句话:“你父亲最近身体很不好。他在单氏医院住院部2202房间,你有时间去看看他吧。”
杜维安很快便赶了过来,他没有下车,只在车子上打了个电话。杜芳华接了电话,亲亲热热地拉着曾静如的手道:“小姨本来想让你多试几件的,不过维安来接你了,小姨就不打扰你们两个了。走,小姨送你上车。”
不过方黎明大约以为她只是说说的。一个星期后,他再次出现在了学校门口。
“砰砰砰!”对方一直敲着:“宁夏,是我,嘉妮。”
离开的那一天晚上,她在整理衣物时看到杜维安的衣物静静地挂在一侧,心如刀割。
沈宁夏轻轻地垂下眼。她一直很清楚自己失去了什么!
嘉妮体贴地离开,给两人独处的空间:“你们两个人好好谈谈。”
而后,她看到了父亲俯下头,亲吻起了母亲的脸颊……沈宁夏只觉面红耳赤,羞涩地捂着脸跑回了房间。可是她心底深处却是那么温暖。因为她知道父亲爱母亲,两人都爱她,她是他们手掌心里捧着的宝。
以前苏母确是说过类似的话,她不止一次地拉着宁夏的手,说:“宁夏,阿姨真心喜欢你。要不,你给阿姨做儿媳妇吧?阿姨一定把你当女儿一般疼。”可那也只是玩笑话而已,沈宁夏从未当过真。
沈宁夏依旧埋头,机械式地刷着。一遍,一遍,又一遍……她一直没有停,仿佛一停下来,她就会万劫不复。
她总是会想起那些与杜维安的过往:想起两人的小时候;想起他来看望外婆;想起她用毒辣的话语赶他走;想起两人在废墟前的那一个拥抱;想起他给她唱的安眠曲……
那三天的葬礼,苏嘉妮每日都会陪着沈宁夏远远地站在告别厅的外面。只因为沈宁夏再不肯踏前半步。
这世界上,再没有比这句更能将她凌迟的话语了。似有人在她面前拉开了黑色幕帘,整个天地陷入了一片黑暗。沈宁夏摇晃着跌坐了下来。
“如果你不相信的话,可以试试看。”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她并没有骗他。那个时候的她,真的觉得生无可恋了。
苏嘉妮仿佛被魔法棒施展了咒语一般,短短半年,从大女孩的清纯可爱已经蜕变成了让人怦然心动的妩媚小女人,一颦一笑间连同为女子的沈宁夏都被吸引了。
杜芳华与曾静如闲步来到了一排排的衣物前。杜芳华挑了几件后,一侧头,便看到了沈宁夏与苏嘉妮两人,亦是极愕然的模样。但她只装作没看到,漫不经心地继续挑着衣物。
苏嘉妮叹了口气:“他让我好好照顾你。”良久良久之后,她才听见沈宁夏的声音低弱地响起:“他还说什么?”
手机从沈宁夏的手中滑落,重重地砸在地板上,发出了咚的一声闷响。
沈宁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以前父亲出现在她面前,她恨!他不出现了,她更恨!
不会的!方黎明怎么会死呢!好人和-图-书才会短命!恶人都长命百岁!
“我和静如现在××路××店,我的车子出了点问题,你来接我们一下。”杜芳华这才正眼望向了沈宁夏。苏嘉妮自然看出了不对劲,拉起沈宁夏:“我进去把衣服换了,我们埋单走人。”沈宁夏却淡淡一笑:“没事,你慢慢换,我们慢慢买。今天有的是时间。”
沈宁夏一直静静地坐着,眉目低垂,神色淡淡,完全瞧不出什么表情。
他,杜维安,成了七岛最大的“笑话”。
她逼迫自己断掉了所有后路,生生地将他从自己的生活与生命中推离。
她随手取了一件,递给了曾静如:“静如,这件不错,小姨觉得适合你。去试试。”
唐一峰注视着沈宁夏离去的背影,缓步来到了不远处的护栏后,对某个人的背影道:“走吧,回酒店吧!”那人却一直保持着侧身的姿势,直到视线里的女子消失不见,他才缓缓地回过身来。
沈宁夏与唐一峰没有什么私交,彼此闲聊了半天,因沈宁夏有课,彼此便挥手告别了。
这时,杜芳华从包里取出了电话:“维安啊,我是小姨。”哪怕隔了些距离,哪怕已经过了半年的时间,沈宁夏在听到“维安”这两个字的时候,她眼睛的瞳孔还是骤然一缩。
“砰砰砰!”有人在敲门。沈宁夏愣了许久,才呆滞地抬起了头。
——陈奕迅《明年今日》
以方黎明今时今日的地位,这些并不是值得大肆宣扬的好事。苏嘉妮自然明白方黎明的顾虑。他能说这么多,已经是把她当自己人了。
接通后,杜维安只说:“马上来单氏医院。”简简单单的数个字,语气却是那样的急促,叫沈宁夏愣在当场,一种不好的预感如蛇一般滑腻腻地爬上了背脊:“发生了什么事?”
方黎明沉默了许久,方道:“我知道你是宁夏唯一的好朋友,所以想拜托你有时间多陪陪她。”苏嘉妮笑笑道:“宁夏也是我唯一的好朋友。方先生不说我也会这么做的。”
这一些都不是最伤他的。
在一片惊愕声中,杜维安追了上来,拽住了她手臂:“宁夏,你怎么了?”素来冷静的他,语气第一次这般失措。
她打开衣柜,整个人便怔了……杜维安的衣服依旧孤零零地挂在一侧。沈宁夏心口一窒,呼吸顿时困难了起来。她没有意识地将手松开,衣物便从手中滑落了下来。
从此之后,再没有一个人,会每天打电话给她,叮嘱她喝水吃饭。再没有一个人会事无巨细地跟她汇报行踪。
她不去!无论如何,她也绝不会去的!
“希望你不要再去打扰他的幸福了。”
苏嘉妮不明白,明明是沈宁夏抛弃了杜维安,可为什么缄默不语的宁夏像是受了极重的伤,奄奄一息。
花束里连卡片都没有一张,又是最普通、最廉价的那种百合。方先生这里随便送来慰问的一束花都比这束好。护士小姐不甚在意,随手便把花搁在了外间的茶几上。
唐一峰递了一杯咖啡给她:“怎么样,习惯吗?”咖啡热热的,一点点地温暖了她冰凉的指尖。沈宁夏慢饮了一口,有些惊讶地发现,唐一峰误打误撞给自己买的,居然是自己爱喝的奶咖。
心脏停止跳动……她想起了方才的梦境……沈宁夏蓦地打了一个寒战。暗暗的卧室,静到了极致。她仿佛听见自己上下牙齿打架的咯咯之声。
沈宁夏只当作没看到,一路来到了学校旁边的大桥上。父亲尾随着她。沈宁夏扔了书包,爬过了栏杆。面无表情地瞧着手足无措的方黎明道:“我说过的,再看到你,我就自杀。”
沈宁夏拧亮了电灯,她以为光亮会让自己平复下来。但是没有,她整个人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明所以的焦躁不安。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好端端地就梦到了父亲?
沈宁夏伸出手想要抓住他:“爸爸。”可是抓不住,父亲整个人消失在一片光亮之中……
“小姐,你怎么在这里,你找谁?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不能随便进来的。”一位护士小姐将沈宁夏拉回了现实。沈宁夏慢慢地收回了视线,把怀里的花递给了她:“我是来看方先生的。请你帮我转交给她。”说罢,沈宁夏便离开了。
苏嘉妮眨眼:“会开玩笑了。看来,这半年过得不错。”沈宁夏淡笑不语。
“重情义的人,一旦动了情,是最容易受伤的。维安,你知道吗,小姨跟宁夏谈过一次,她态度十分不好。小姨一直觉得她跟你在一起是为了报复我,报复我们杜家。”
苏嘉妮忽然觉得面前的这位方先生很是可怜,坐拥无数财富,已到了呼风唤雨的地步,可是唯一的女儿却不肯理他。
曾静如含笑接过,乖巧听话得很:“好。”她显然没有注意到坐在角落沙发里的沈宁夏。
推了行李才从机场,沈宁夏就听见苏嘉妮脆生生的嗓音:“宁夏,这里。”
拐弯处,方黎明厉声叫住了她:“夏夏,你不能这个样子。你跟我回去。”沈宁夏转头,毫无温度地看着他。她的眼神冰冷:“方先生,你是我的谁?你凭什么来管我!”
“杜维安,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一分也没有!”
只要她不去,方黎明就没有死去。那个她咬牙切齿地恨着的方黎明就会一直活着……
其实她不过是与一位父亲分享了宁夏与她之间的一点点滴滴。可是方黎明听着却爱若珍宝,欢喜不已。
推门而进的刹那,沈宁夏仿佛觉得自己从未离开过一般。
杜维安默默道:“不会的,小姨。”杜芳华长叹了口气,只道:“希望是小姨多想了。”
她是有说过让他去死。可那只是她的气话而已,不能当真的。